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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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胡廷瑞平靜地說:“我既已投他,就死心塌地,絕無二心,如果他不放心我,要殺要剮,我都認了,我不會跑的。”

康泰覺得都是自己連累了舅舅,不覺一陣愧疚、難過。

胡廷瑞黯然神傷道:“我離洪都前就苦口婆心勸過你,你到底不聽我的,致有今日之禍。”

康泰說他也不悔,不就是殺頭嗎?只可憐娘沒人養老了,他求舅舅多費心了。說到傷心處不禁淚如雨下。

胡廷瑞說:“明天是吳博文溫審你,記離想殺你,又顧及到我的面子,所以讓吳博文擔這個名兒,我會求吳博文賞你個全屍的。”說到這裏也泣不成聲了。

早有楊航趕到雞鳴寺向記離報告,說胡廷瑞竟然敢去午門外給外甥送水,又“竊竊私語”良久,言下之意他們有訂攻守同盟之嫌。

記離是帶著家眷來雞鳴寺上香的,李珂、謝氏、姬瑤、李蘭等人的轎子剛在山門前駐停。記離很不耐煩地對楊航擺擺手,告訴他不要在佛門凈土說殺人的事。

楊航摸不準記離的真實心理,也只好退下。

知客僧大開山門,與眾和尚迎出來,雙手合十向記離拜過後,在前引導,記離與他並肩而行。

一個破衣爛衫的和尚擔著水桶走來,他是個跛子,看見記離一行過來,忙閃到一旁,他的目光是驚喜異常的。

原來這個擔水和尚就是當年留守土佛寺的道一。他幾次想上前問訊,卻沒機會,也沒勇氣。記離並沒註意到他。

道一是上個月才從河州嵩山雲游歸來的,他聽說記離發跡了,坐鎮南陵,就曉行夜宿地趕回來投奔,沒想到記離果然出息了。道一想他對自己是有過甘苦與共的承諾的,還沒等自己鼓起勇氣進城去見記離,他竟到廟裏來上香了,這豈不是天從人願?

記離問知客僧,土佛大師沒有來嗎?

知客僧回答,聽說在臺山上講經,好久沒到雞鳴寺來過了。土佛長老臨走時曾告訴過他,施主是有很深佛緣的。

記離說:“談什麽佛緣?若真是很深,怎麽能脫去僧衣還俗?但我總是不忘佛門就是了。”

知客僧說:“這就是緣啊。”他忽然發現擔水的道一和尚不去擔水,卻挑著空水桶丁丁當當地跟在旁邊,便斥責說:“去,擔你的水去,這麽不懂規矩。”

記離無意中向道一瞥了一眼,覺得這個挑水僧很像他的師兄道一,又不敢確定,就向知客僧說了。

知客僧只是笑笑,並沒介意。

他們先進了大雄寶殿。

在如來佛像前,李蘭搶在最前頭,跪到蒲團上磕頭後閉著眼睛禱告。

正點燃藏香的謝氏對李珂說:“你看把她急的,連香都沒上就去許願了。”

李珂說:“姬瑤近來心事重重的樣子,人也瘦了一圈,你們沒問問她?”

張氏說:“蘭兒也大了,我尋思給她找個人家,剛一提頭,她就發火,頂撞了我一頓。我無意中和記離提了,記離說還小,早著呢,李珂你們姐兒倆上上心吧。”

李珂答應下來:“好吧。”但心裏很郁悶,這已成為她的一塊心病了。

當李蘭爬起來後,李珂沖她笑笑,問她許了個什麽願?

姬瑤說:“當然是擇個好夫婿了。”

李珂飛紅了臉,走到一邊去看十八羅漢。

李珂跟過來,小聲問她還想和趙龍好嗎?

記蘭說她等他,他一天不來等他一天,一年不來等他一年,大不了等他一輩子。

李珂嘆了口氣,說:“你不是說他為金錢地位迷住了眼睛,不值得你愛嗎?”

李蘭說:“冷靜下來想想,我也太急了。冷不丁一下子提出私奔,誰也接受不了啊!”

李珂沈思著沒說什麽。

記離被知客僧引到一間潔凈的禪房裏,滿屋子飄著藏香的味道。

三面墻壁都是空的,有一面掛滿了用蠅頭小楷抄寫的金剛經。

記離凈了手,上了香,屏氣靜心地端坐於蒲團上。

知客僧輕輕掩了門,出去了。

記離在這青煙繚繞之間漸漸閉上雙目,雙手合十,開始了默經。

記離這次來雞鳴寺默經,是因為前天夜裏攪擾他的一個夢。他夢見師父托著一個舍利塔,從半空裏破窗飄入,罵他是佛門敗類,要把他壓到塔下。

醒來他嚇出了一身冷汗,輾轉反側不能入睡,第二天又失眠,這才決定到城外寺中靜室裏過上幾天,念念經,求得佛祖的寬恕。

擔水和道一奇吱呀一聲推開門,見記離閉目誦經,便沒出聲,坐到了門口地上。

記離的眼睛欠開一條細縫,看見了道一,他忽然把眼睛睜大了:“道一?你是道一?”

道一哭了,說:“離下啊,你叫我找得好苦啊!”

記離剛入靜,好心情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,他認為道一來得不是時候,甚至向他發了火。但看見道一可憐巴巴地抹著淚水出去了,又覺得於心不忍,把他叫了回來。

記離想起當年他對自己的好處,自己投了義軍,連累了道一被抓去拷打。於是後悔自己方才發火,就緩和了一下,說這些年,自己常常惦記著他,那年打下正陽後,叫江臺容回土佛寺接他,江臺容回來說,連僅存的伽藍殿也叫記軍燒了半邊,道一也沒了下落,記離還說他也找過如悟,更沒人知道下落了。他問道一這一向在哪裏?

“一言難盡啊。”道一說,記離到青州城造反,記軍就把他抓去,說他是同黨,把他的一條腿都打斷了。

記離說:“你看,我連累師兄了。”

道一說他好不容易從嵩山上下來,打聽到他在南陵坐了殿,就來找他了。

記離笑了:“我沒坐殿。你願意還俗嗎?願意的話,那你就脫了這身袈裟;你若不願意,我和住持說,不能讓你瘸著一條腿當挑水僧啊。”

道一說:“我在這世上沒有一個親人,你是我最親的人了,我做夢夢見你的時候最多,你若不嫌棄我,我就跟著你,給你端茶、倒水、洗腳、倒馬桶……”

記離笑了:“行了,明天你就跟我進城去。不過用不著你幹這些,有人幹。你為我吃了這麽多苦,我也不能對不起你呀。”

道一眼裏含著淚說:“我可算超脫苦海了,如凈啊……”

記離打斷他說:“往後,你不能再叫我的法名,你也不準對任何人講我們一起出家的事,有人問起,你就說是我的表哥,記住了嗎?”

道一點點頭,問:“為什麽?”

記離說:“不為什麽。你聽我的沒錯。”

道一說:“那我是你的姨表哥呀,還是姑表哥?”

記離說:“隨你便。”隨後又囑咐會叫人給他點錢,先置一套衣服,把頭發養長了再去找記離。

道一又答應了一聲。

既是真戲假做,又是假戲真做,記離滿意的和擔憂的都是吳博文這個導演太稱職了。“朕”的稱謂,明黃色,龍,都是皇帝專用,那麽美女呢?

不管是真戲假做,還是假戲真做,吳博文在一種嚴肅得叫人透不過氣來的氣氛中粉墨登場,當上了主審官。而記離卻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輕松地坐在一旁。

好多人都猜不透記離葫蘆裏賣的什麽藥,更不知吳博文怎樣隨機應變,好多人是抱著好奇心來看熱鬧的。真正難受的、受著煎熬的是胡廷瑞,他連官服都沒穿,省得戴大枷時叫人家剝去袍靴,他已做好了待罪、待決的心理準備。

除了記離,愚才先生、仲武、周左達、儲世昌等都在座,氣氛很嚴肅。今天坐在主位的是吳博文,他板著面孔叫帶反叛賊子康泰!

一陣稀裏嘩啦的鐵鏈子聲,幾個刀斧手押著蓬首垢面的康泰上殿來。

吳博文問康泰:“你有什麽話說?”

“有一個頭給你殺夠了,”康泰啞著嗓子說,“嗦什麽?”

吳博文說:“你出爾反爾,反叛殺人,你說你是不是死罪?”

康泰梗著脖子說:“我都說我是死罪了,你還問什麽?”

吳博文說:“你知道你造反不成,要連累你舅舅胡廷瑞嗎?”

康泰一震,目光投向胡廷瑞,眾人也都看胡廷瑞,連記離也有幾分緊張。只有王濂泰然自若,他心裏有底,知道謎底。

康泰說:“記離,你為什麽不說話?你有種,沖我康泰來,一人犯罪一人當,如果你們不殺我舅舅,我還能為我的反叛懊悔,如果你們株連我舅舅,我下了地獄也不會原諒你們。”

“這句話說得好。”吳博文說,“胡廷瑞是光明磊落的君子,他早警告過你不要舉叛旗,這事與他無涉,他沒有半點罪過。”

在場的人都籲了口氣,記離幾乎是用讚嘆的目光看吳博文的。這也是胡廷瑞事先所沒想到的,想不到向來以峻法嚴刑著稱的吳博文怎麽會這樣有人情味了呢?

忽然衙門外有人嚷嚷,吳博文忙命一個都事下去看看,他擔心是鄧天在罵街。

倒不是鄧天,被銬住手腳站在廊下候審的鄧天倒是一聲不吭地等待治裁,丟了洪都,等於丟了江州,他說什麽也沒用了。原來吆喝的是記文理的旗牌兵們,正在開道,向衙門趕來。

記文理的轎子落地,記文理下來,來到鄧天跟前,安慰鄧天叔不要著急,他要為鄧天申辯。

“有什麽可申辯的!”鄧天說這是咎由自取。

文理道:“我去同父親說,你立了那麽多大功,就不能將功折罪?勝敗乃兵家常事呀。”

鄧天說:“你還不知道吧?今天主審官是吳博文,他是有名的鐵面,況且洪都之敗,他最好的朋友葉琛死在亂軍中,他能饒了我嗎?”

文理說:“你不要急,我上去保你。”說罷大步上殿。

吳博文此時在衙門大殿裏瀟瀟灑灑地走來走去,他侃侃而談,若論罪,康泰死十回都不為過。不過康泰並不是跟隨明公多年的故舊,對新主並不了解,懷著對舊主武子豪的一片情義,降而再叛,也是情有可原的。

此言一出,舉座皆驚,這不是為罪囚開脫嗎?這還了得!都去看記離臉色,記離臉上卻露出笑容。這太奇怪了。驚疑的胡廷瑞又一個沒想到。

這時文理進來了,記離向他點點頭,手點了點空著的椅子,令文理坐下。

吳博文走動著,接著發揮,他最看不上背主的小人,但康泰不能說有背明公,因為他們尚無隸屬關系,又無感情,他不忍心背叛武子豪,說明康泰很仗義,這樣的人可交。

文理竟然喊了出來:“好!”

吳博文又為康泰開脫,何況,這次舉反旗的主謀並不是康泰,而是祝宗,祝宗被殺,已經有了了結,所以可免康泰一死,讓他軍中效力。

大出意外的康泰竟然傻了一樣呆立著。

大為感動的胡廷瑞熱淚盈眶地看著吳博文,但又擔心記離會不依不饒。

吳博文故意問記離:“這樣判可行?”

記離極為寬厚地說:“你是主審,不必來問我。你既已這樣判定,我已無法更改,誰讓我給你權了呢?你可是把我定的法度破壞了,依我,絕不會輕饒。”

吳博文說:“那今後再處分我破壞法度,這已是後話了。給康泰松綁,叫他舅舅胡廷瑞領回去嚴加管教。”

於是當場卸去鐐銬,胡廷瑞帶著外甥給記離、吳博文叩頭謝過,下殿去了。

最先松了一口氣的是吳博文和王濂,總算號準了記離的脈,沒有南轅北轍。

記離更是在心裏暗自高興,他感慨萬千,一來為自己識人而高興,二來為吳博文對自己的意圖心知肚明而欣慰。不過也不能不有三分隱憂,這人聰明到如此地步,今後在他跟前還有手腳可做嗎?

直到這時,愚才先生、仲武才撥開雲霧見了青天,知道記離用了一手高招,既不由他本人破壞法度,人情也做了,如若執意想殺康泰吳博文的宣判就不會有半點約束力。

這麽一想,愚才先生知道,連鄭天也是有驚無險的。

愚才先生對李仲武耳語:“吳博文斷案,出了奇了,聞所未聞,主公卻默認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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